这个时候上山,正是荆条开满紫花的时候。淡淡的、细碎的紫花,就簇在每一条山径上,与每一位上山人不期而遇。
之前并不知道它就是荆条。我是个植物盲,每次登山,由心的喜欢这些山草,却不知叫甚名谁。所以每一次遇见,是邂逅也是初逢,就像一条街上只点头、未递话的街坊。
花一季一季谢了,叶一年一年落了。一幕起,一幕落,山就这样更迭着岁月,人就这样经历着沧桑。
今夏烟台的雨水足,山草遍野,伸长的枝条几乎遮没了山间小径。每一场夏雨过后,风吹草浪,山野里摇曳着一波一波的香气。这种雨后青山的芬芳,我相信,是每一位大汗淋漓的登山人不辞辛苦的“诱饵”之一。
气蒸云梦,山间的湿气大,不经意间,一片淡灰色的雾就生成了,从山谷到山巅,像热气球一样慢悠悠荡着。
这时候如果天空正巧是层云,午后的阳光透过这些层云,就像一道一道的分割线落在了山谷、山腰和山巅,把整个山野变成了一张光影交错的几何图。
这种转瞬即逝的妙景,每一次我都是惊喜地呆望,直到这些斑马般的光影像山鹊的翅膀一样掠过。
每一次登山,都是一次小小的修行。但这次尤其不同,因为我知道了用百度识图。
呵,牛筋草!原来就是生长在路边和菜园的“千千踏”,不怕人踩车碾,七八月间抽穗的时候,草就老了,小时候无数遍地拔它的穗玩斗草。没想到一百度,才知道如此皮实的它,竟然还是一味清热解*、散瘀止血的药草。
呵,葎草!原来就是拉拉秧,野葡萄一样的攀藤,一片一片匍匐在地上。因为枝叶上有倒钩刺,打小淘气的我,没少被它划伤胳膊腿儿,玩闹起来,常常一大片一大片把它扯起来,作践地扔在路边。百度一下,它既能止血,也能行血,是一味通经络的好药草,也是牛羊们的好饲料。
呵,灰灰菜!就是那种长在荒野的最不争风的草,往往是别的草不肯生的盐碱地,它也兀自抽叶。遇水叶就绿,天旱叶就灰。
记得有年夏天没下几星雨,山上少了很多草,它仍旧一堆一堆的生,只是长得小,蜷缩如从前老农的旱烟叶。一查百度,原来它就是“藜”,杜甫《无家别》里的植物,“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是饥馑年头百姓的救命菜。
记得八十年代随父母转业回山东,从城市到乡村,落脚在山坳里的磐石镇,有天母亲带我从房后的荒地采了好多灰菜。说实话,那顿玉米面做的蒸藜,味道真的不咋样,倒是母亲讲的小时候的苦日子,我们个个听得入味。母亲说人就是这样,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去,过去了就是饭后茶余的故事……
呵,还有金丝草,还有雀麦,还有青蒿……从前都是芒鞋踏破不相识,今日此物最关情。
一路上山的我,汗水如珠,喜悦非凡,在一段下坡路上,我展开双臂,像一架滑翔机飞速而下!那我真的穿越回到了过去,又变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母亲的野丫头。
等到我终于停下的时候,我木木地站住,眼窝热热的,心里蓦地很难过。好久没这样高兴了!这么简单,也是这么久违!如果能回去重新走一边,我一定更懂得谦让,更懂得勤奋,更懂得选择。
《圣经》有句话,没有人能看到草的生长。但是我试图看到草是怎样生长起来的。一路上的我,何尝不是这样?百草也是百命。每一株草,都要经历风吹雨打的磨难,都是有生有死的一生,也都是白驹过隙的一霎。
即便从冰雪覆盖的初春开始抽芽,经历一个夏秋,到了飘雪的时候都得枯掉。一岁一枯荣,盘古开天即如此啊。
看着这油绿葱茏的山草,我在想,人如草木,草木如人,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粉面丹唇,耳聪目明,又有谁会想到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那一天的艰难和不易呢?
蹉跎岁月,往往不是岁月蹉跎了人,而是人自己虚掷了年华,有些东西,以为一个拐弯不见了,还有下一个拐弯。
谁知道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一捺宽的路,唯有闷着头向前赶,错过了不只是错,而是没法回头和再也没有。
此时此刻,我想要知道一株草是怎样生长的,更想回溯自己的前半生是怎样虚晃的。遇事能不能不那么焦虑?处事能不能多些远见?有了碍事的沙粒,能不能及时倒出鞋窠?……
眼前的每一株草,都有每一株草的性格和风姿。地毯草以柔克刚,鼠尾草坚韧挺拔,马齿笕虚怀若谷,车前草独树一帜,鱼鳞草团结紧密……
远道而来的蜜蜂,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吸吮着花蕊,对它们来说,哪株草叫什么名字,哪种草经历怎样的煎熬和挣扎,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株草,最终有没有开花。
原野中的风,从林间穿过,捋着草叶,一浪一浪的草波,像绿色的海。山风如潮,我不再忙着看草识图,只是微闭双眼,任这山的潮汐在我的心头倘徉。
登山的时间过得快。傍晚来了,太阳从山巅滑落,沉没在山谷里。余晖烁烁,百草披金,好像一只装满了财宝的聚宝盆隐藏在山谷里。
每一天的太阳都在暮时入谷,每一天的太阳都在黎明出山,一直都这样,千年往复,不急不慢。这是永恒的做派,也是大道之行。
下山路上,每一位登山人,除了步履轻快,还有无形的收获和无极的高兴,更何况,这次的我还结识了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