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恐怕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当浑黑的巨大乌云遮住了渐渐西沉的太阳,但垂暮的光仍从云的间隙喷涌而出,半边天空因而无法阻挡地燃烧时,我看见了宿命的翅膀在空中肆无忌惮地挥舞着。
它们飞过高山,张大翅膀盘旋着,接着缓缓落到了草地,落到了那只落单的可怜羊羔旁。这时我已经能看到灰褐色的毛覆盖在它们身上,枯草般随风飘动。它们的翅膀简直比我的手还长,光秃秃的脖子连着同样光秃秃的脑袋,显得极其不协调。不知是哪一只大鸟率先动了嘴,那喙如同镰刀一般,轻易地撕开了小羊羔腐烂的肚皮。紧接着七八只大鸟蜂拥而至,它们争抢着食物,脖子和脑袋变得暗红如血。无数镰刀扑向那具尸体,羊羔顿时皮肉绽开,白色卷毛变得血红血红的。那时我仅仅五岁,不过每每想到那日的云、草与血,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我,便感觉那并不是跨越二十多年的记忆,而是近在咫尺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上一个瞬间。
贰
这场面如此记忆犹新其实不无道理。即使时隔多年,我仍然每每梦见自己置身于雪山万壑的高原之上。我梦见自己躺在草地上,柔软的小草铺满小溪的两边,小草尖尖上还沾着几滴朝露,压得小草轻轻低头。小溪清澈见底,若不是潺潺的声音传入你的耳廓,你都无法注意到流水的存在。远处的小山丘微微凸起,如牛犊的肚子倒扣在了草地上,景色因而增添了几分维度。再往远处眺望,便可以看见高耸的连绵雪山直上云霄,几缕白云飘荡在其半山腰处,似洁白的哈达祝福着世间生灵。偶尔,当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时,雪山便似穿上了鲜艳的红袍,原本高大的躯体更显神圣。
不过最近,梦的 总会回归到那灰褐色的大鸟上来。我梦见自己躺在干枯的草地上,天上暗淡无光,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我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动弹。最终我放弃了挣扎,使出浑身力气,用仅剩的力量睁开了眼,却只看到那大鸟落到我的胸口,用灰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接着它张开了它的嘴,那喙便朝着我奔来......
梦总是在那时戛然而止,我也总是满身细汗地从睡梦中挣扎起来,今天也不例外。
我从床上惊起,擦掉额头上的汗。这样的梦不免让我感到不安。我向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倒不如说,即使我从前是一个迷信的人,现在的我也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了。无论是托梦、转生,抑或是算命、**,我是通通不信的。然而最近频繁地梦到那只大鸟,是否意味着什么呢?我赶忙劝自己不要瞎想,现在早已不是那个蒙昧的时代了,现在一切都得讲科学,否则便是虚无的空谈。于是,我带着对科学的信任,以及对明天上班迟到的恐惧,重新进入了梦乡。
叁
在经历了一个魔幻的晚上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了公司,但脑子里仍旧盘旋着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犹如包装纸一般糊在我的脑门上。令我十分苦恼的是,不知怎的,今日内心无比压抑,仿佛有千斤顶压在了心头,这种感觉伴随着头疼而使我虚弱无比。
不出预料,今天的工作效率低得离谱,这样下来恐怕晚上还得加班。或许我得请个病假休息几天——如果老板不扣我工资的话。那老头坏得很,一有机会便克扣员工工资,隔壁工位的格桑——可怜的格桑——前两天因为娃娃生病发高烧,她请假三天照顾孩子。按理说这是情理之中的请假,可咱这老板可不是讲理的那类人,硬是扣了人家工资,还警告她下次少请假。因此,鉴于我目前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我决定只要不昏倒、猝死、中风、心肌梗塞、脑出血、脑梗塞、过敏性休克,就继续工作,能不请假就不请假。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既定的计划也可能转眼就告破。我在下午十三点二十一分收到了家里传来的消息:父亲去世了,死于一场车祸。家人希望我能回到家乡,陪父亲走完接下来的路。
与其说是车祸,不如说他是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客运货车而从他曾经行驶过几千几万次的公路上摔下悬崖的。我呆呆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将身体尽可能地向后倒,整个脑袋悬在了半空中。啊,我的脑袋,和我一样无依无靠啊!不,脑袋还有脖子,我却失去了父亲。
父亲从我还未出生就以开货车为生。说实话,我从未怀疑过父亲的车技,小时候我甚至坚信父亲是世界上 的驾驶员,没有之一。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在大雪冰封的山上娴熟地开着大货车送我进县城学习的画面,那个时节无人敢走的路,父亲却因不想耽误我上学的时间,硬生生开进了城里。所以当我听到了这个消息,整个脑子如一团浆糊,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亲在如此壮年时,毫无预兆离我而去。不,我早已收到预兆,那大鸟无数次落到我的胸口,张大嘴巴,并不是想吃我:它是想给我警示,我却熟视无睹。若是我能将这异象告诉父亲,按他的性格,或许就会更加谨慎,避免掉悲剧了啊!但无论怎么说,木已成舟,我唯有回到家乡,尽到作为一个儿子的 的责任。
“老板,我要请假。”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能不请假就不......”
我打断他的话:“那我就不干了,这份工作您留给扎西来做吧。”
于是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作者
希夏
排版
扎西普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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