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高密
大地的成长
作者阿龙
第四章
5
跪在铺高粱席的炕上,靠去窗台,两手前伸,往上擀窗舌,本来由封窗纸封堵的木栅窗,露出两根视孔。两根的意思指视孔不是圆形的,是长方形,每根宽度不足五公分,高二十公分左右,通过它们从卧房往外看,看清的范围限制在自家的院落。这时候脸要贴近窗棂,虽然是两根视孔, 也闭上一只眼,仅用一只往外瞧,看得更清晰逼真。这只眼是从东边的卧房和东边的窗棂孔望出去的,视距在正对着的影壁墙背面和房屋之间,影壁墙南是门楼,青瓦或红瓦盖顶,为三角形,抬眼就能看见,经门楼过道出大门就是村庄的胡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近前的压水井。压水井也不是重点,它就是一截缸套和压杆、皮垫钱、引水管组成的,舀一瓢水,倒入缸套,快速压十几下,清水便从十几米或几十米的地下上来了,顺着焊接在缸套的水嘴流到水池的铁皮桶内,几分钟就压满一桶。继续压,水哗哗流出铁桶,落入水池,这是重点。一是若为了储备每日家用的水,就提溜起水桶,把水倒入水池边的黑陶缸内,陶缸一米多高,有大大的肚子和开阔的嘴,一缸能储存十几桶水,快满的时候,用高粱杆盖垫盖住,葫芦瓢在水缸漂着,也可倒扣盖垫上,这样压水叫干活。二是压水玩,让井水注满水泥做的水池,手伸到水底,摸索着拔掉堵头,水欢奔而出,顺着泥巴做的窄小渠道,流出东墙下的阳沟。这段三五米长、下陷不到十公分、两边培了高十几公分土垄的小渠道,是花草的乐园。花草不宜多,三四种足够,水湾沟渠,到处都有,取了种子或幼苗,种下即可。垄沿种点早开堇菜,开紫红的花。再种些醡浆草,只取*花和红花两种。种最多的是最不起眼的马齿苋科的半枝莲,花朵向阳,称为向阳花,因为它们朝开暮谢。半枝莲花期长,自夏至秋,花开不断,花色多样,变异迅速,正是五颜六色,繁花似锦。东墙阳沟下,栽种两棵鸭跖草,它们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搭桥,爬在墙上,一节一节,绽开紫色的花瓣,像蝴蝶停在上面忽闪翅膀。水池南挨着影壁墙,四五十年树龄的石榴树伸枝展叶,叶片刚发出来时是淡红色,逐渐变绿,表层像抹了油,闪闪发光。树下,一只母鸡偷偷跑来,刨土觅食,得赶紧赶它到院子西边去。
往西边望, 换另外一只眼,用西边的窗棂孔。西边占了整个院落的三分之二,都是些实用的布置,实在没什么好看。无非一处猪圈,占据西南角,一个茅厕,挨着猪圈靠着南墙,贴茅厕往东一溜,一串鸡舍和一只狗窝,小花狗卧在窝外打盹,耳朵一前一后扇动,维护着自己耳听八方的本能。最可看的是院中两棵高大的梧桐和猪圈北墙一棵一抱粗的楸树,它们组合的阴凉遮盖了大半个院子,七八只老母鸡和一只公鸡在阴凉中百无聊赖地散步,偶尔低头啄几下地面的沙子,再甩头丢掉,然后定睛望着东窗,仿佛晓得有人在观察它们,鸡冠子都憋红了,仍不失高傲的神情。
那个脸贴窗棂、张着嘴、瞪大一只眼观察院落的,正是不到八岁的张恩勤先生,也是小寄庄村北“一小片废墟”中“门板”下的我。他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某个晴朗夏天的中午往外看,我站在年深冬的雾霾中的废墟往外看。他看到的是实景,用他敞开的幼年的心灵的窗口,越看越清晰具体,甚至望见一行蚂蚁正排队爬上石榴树。我看到的是幻象,用不可名状的内在郁结的情感和更不可名状的现实的客体景观,越看越模糊,如同定位镜头设置的方向出现了错误。他用人的“智的直觉”察看,将外物化为自我的自觉,与之融合,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视域。我用他“内在情感与外界情景融为一体”的视角察看,睁大双眼,竖起双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那是否是个能够寻找回来的世界?那儿有个交叉点,我与张恩勤先生达成心领神会的共识。
那确乎是张底片,带着童年、少年的物我合一,天真烂漫,嵌在张恩勤先生以生命构建的怀乡情结的角落,忽闪灰白的光,有时清晰,有时暗淡,不过随时可以取来冲印,冲出色彩,印出年轮。
年,父亲去世,张恩勤先生返回小寄庄,打理父亲丧事。这次回乡与以往不同,他的身边失去了重要的亲人,他的心里失去了对故土的依托,他甚至觉得有面对丧失乡情的危机。天空仿佛悬挂着浓重的暮霭,那些弥漫的铅灰色让他郁闷。他眼前的小寄庄,事实上早已换了容颜。之前,由于事务繁忙,他忽略了村庄缓慢的变化,无论回来多少次。而繁忙,不过是无暇的借口,不过是来日方长的托辞,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懈怠。失去的每一日都不可追回,这一日如此重要,包括了与亲人的永别。这天,他走得很慢,走在小寄庄的小巷胡同,沟沿湾边,他想抱住那棵几乎歪倒在地面的苍老的梧桐树痛哭。他抬头望见了老梧桐北面早已坍塌院落的老房子,那房子也坍塌了大半,仿佛不胜时光的沉重,经不起村庄变迁的重荷。
那年,张恩勤先生四十二岁。他靠近那栋坍塌大半的老房子像我靠近那扇“门板”,隔着十五年的光景。他靠近的房子是村庄的另“一小片废墟”。他走过去的时候是在走向八岁的自己。那张黑白底片开始冲印,一些色彩浮现,一些本来欢乐的场景浮现痛楚。
三间泥瓦房衰败不堪,房主人担心屋顶继续坍塌覆盖上了遮阳板,仍无法阻止岁月侵蚀。门窗尽失,只剩单根的窗梁、门梁,横担在*泥墙内,黝黑无助。房基半米高的灰砖历经了太多风雨,身残体破,加速酥碎。屋山由灰砖砌成,遮风挡雨的*泥包浆开始脱落。院落内,刺槐和白杨树还保持着生机,只是落完了叶子。十五年后深冬的一个霾天,我走进院落,看见了这些。*针草用它萎靡不振的倒刺抓紧我的裤子,像有人在拉扯。马鞭草的枯枝踩上去便折断了,声声脆响。枯草堆中,只有角堇的叶还绿,圆圆的,伸出一个尖头,似乎要讲故事给我听。走进衰败的院落时我想象张恩勤先生走进来的模样,他一脸忧戚,满目怆然,但十五年前,院落花草繁茂,一派生机,远不是入冬后的景况。
张恩勤先生在屋前呆立良久,随后走进屋内,他直接去了最东边一间,那是一间卧房,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前八岁的他和站立窗前四十二岁的他不断变换,像蒙太奇,表情难以言喻。而我认为他那时的样子像块“门板”,茫然中有些许不知所措,无非在极力搜寻物我合一的感觉——那张底片仿佛遗失过,在某些瞬间难以找回。如果是现在布置庭园,压水井保留,水池去掉,水泥的池子总让人有挫败感,换上一只青石的猪槽,牛槽更好,蓄上水,槽角栽水莲,石槽缝隙植香蒲,也许观赏价值更高。办公桌前的他诡秘一笑,他注意到我在观察那棵盆栽的辣椒,话语轻松,带点戏谑。我也笑笑,我清楚八岁的他不会这么做,同时清楚压水井是好的。
那天,他辗转又去了村外,沿小寄庄东北角的大湾往东,在田间地头转了一圈又一圈,顺着浇灌蔬菜的水渠,踩着碎成瓦片状的水泥,绕过一眼眼机井, 在夕阳中,爬上了济青高速的路基,向北瞭望,十五年后,我站在那儿眺望过高密北乡泺泊四湖,但我们从同一个点观望到的风物略有区别,有吉姆?爱泼怀特的诗歌为证:
这苍白的色调,像面粉
轻拍在脸颊上,是又穷又白的粉末
为了隐藏游吟诗人的低沉声音
在我们的音域里,来自一条棕色表面的河流
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计划形成,他为此激动不已,再晚哪怕一刻钟都会让他愤怒。好吧,让我们再侧耳,听一声鸟鸣,看看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待续)
.12.20
阿龙草稿于高密龙河之春
莫言向世界掀开了高密一角
《发现高密》掀开了另一角
阿龙散文集
高密新华书店文联书店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