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说“四香”:头茬苜蓿二淋子醋,姑娘舌头腊汁肉。把苜蓿放在 位,而把最 的腊汁肉放在 ,可能是腊汁肉不容易尝到罢了!
高村的头茬子苜蓿出芽大概在农历二月中下旬,阳坡里的苜蓿地,灰塌塌*喇喇的一片颜色里,仔细寻找,就有胖胖的苜蓿芽子在枯*莎草中探出半寸长的须叶。婆娘娃娃挎了小竹笼或者枝条笼,头上顶着包巾,初春的高村,咀梢硷畔上,细蔑蔑东风依旧割脸。婆娘娃娃一个个散落在苜蓿地里,掐苜蓿芽。一个长后晌,手脚快的,头大的笼笼刚能掐满。回到家倒在簸箕里,细细地拣出杂草。
晌午饭,和了面粉,搭碱蒸的苜蓿菜疙瘩,切碎汆浆,麦秸烧火烙的苜蓿菜馍,蘸了辣子醋水,吃的一脸油汗。高村人嗜酸辣,菜疙瘩菜馍能蘸汁水,所以不仅仅是苜蓿,菠菜、萝卜、茄子、萝卜叶子、白菜、榆钱、洋槐花、泡桐花、白蒿、茼蒿、蒲公英、苦苣,都可以蒸菜疙瘩、蒸菜馍。
苜蓿很快在春风暖阳里起身,一揸长了,就老的嚼不动,只等着长高成三两尺,开了花,给牲口做饲料。二镰子苜蓿,刚好是高村人收割小麦的时节,忙忙乱乱,顾不上去地里掐芽吃菜,能凑合着吃饱就可以,龙口夺食哩!中秋前后,三镰子苜蓿长的寸把长,阴雨连绵,万物一夜萧瑟。雨住了,顶着秋露的苜蓿绿的刚好,纯粹的绿。春苜蓿绿里有淡淡的紫,二镰子苜蓿,天正热,生长快,叶片大而稀。趁着露水,掐了秋苜蓿,煮在擀薄切宽的连锅面里,锅盖缝隙氤氲一院子的苜蓿香。
头茬苜蓿老的吃不动的时候,去年收了秋粮的空闲地里,小蒜长出了一揸高,灰绿色的叶子三五一簇,球茎在土里深埋着。用小橛头一个一个挖出来,白颜色的球茎拖了长长的胡子根,抖了土,放在手边笼里。小蒜更接近于洋葱,我想它可能是洋葱的亲属,球茎都是层状,叶子中空,味道也更接近于葱。
高村人生活艰苦,地里干活拿的馍。歇晌的时候,随手挖出来几枚小蒜,剥落外皮,就着冷馍,一顿饭就在地头解决了。小蒜在高村人的饭谱里不能算是正菜,相当于葱花之类,和嫩叶子一并切碎,和了辣面醋水盐,蘸馍或者菜馍吃。麦子*的时候,小蒜也就开花了,叶子中间擎出一枝细而高的小蒜薹,顶端开一簇淡紫似白的花,花的味道与球茎味道一样,高村人也会偶尔的采回家,当成贫瘠餐桌上的调味。
清明前后,去年秋天种的小葱,一畦畦的韭菜,切成寸把长,用盐抓了,调了盐醋,就是主菜。去年秋天的菠菜,就要出薹开花了,抓紧了吃,开完花,就成了干柴。好些天,菠菜面、菠菜疙瘩、菠菜菜馍,上顿下顿,下顿上顿,换着花样吃菠菜,直到菠菜花结了籽扎到了嘴,一季的菠菜总算消失了。
夏天里雨少,日照长。春末里抬水栽下的辣子苗、茄子苗、西葫芦苗、洋柿子苗、总也干干的顶着几片 不活的叶子,天天不长。垫在虚土里的菜豆、洋芋、葵花,一个月不见发苗。一场厚雨下来,几天过去,辣子要开花,茄苗有了顶针大的果,洋柿子要掐茬,西葫芦的*花已经干瘪在果实的顶部,菜豆要搭架,洋芋根部要壅土。
麦子上了场,归了仓。庄稼户就有了空闲,敞开了肚子吃呀!新麦子劲道,婆娘笼了火虚虚的在锅底,端一升子白米细面,九百九十九搅,一锅搅团吃漏鱼、吃水围城、吃薄片,辣子放多醋调酸,韭菜切了末,用冒烟的菜油呛了。吃的顶在了嗓子眼。转身一泡长尿,肚子又半空了,驴日的搅团不耐饥。还有青线辣椒拌茄子做馅的饺子,在草帽上粢出来的麻食,汤宽油汪的饸饹。
种上了麦子,就要下霜了。地里的叉刺萝卜、瓦瓮白菜得抽空收回来。三两架子车的萝卜白菜堆在院子里。墙角放着的尺八大瓮清洗晾干,还有案板底下压菜的大青石也要清洗掉上边的浮土、硝末。
白菜去根,剥了腐烂叶子,一剖两半,烧了半锅开水,白菜放进去焯半熟,取出来,整齐码在案板上,城墙一样,上边压了石板,石板上一桶水,篦出白菜里的水分。又一层层码放在大瓮里,加上凉开水,压着重重的石头,几天以后,就一屋子的酸香,高村人叫浆水菜。从此,每天饭前打开冰碴子捞浆水菜,一直到来年春末。白菜少的人家,萝卜叶子也可以代替,稍微不同的是,萝卜叶子味苦,叶柄有毫毛刺,剌嗓子。腌萝卜稍微讲究一些,一样也是一剖两半,一层层撒上盐。和浆水菜比起来,萝卜是细菜,隔天才在饭桌上出现。
八九十年代,莲花白在彬县大面积种植,作为高村人咸菜里的贵族,腌莲花白一度是一家日子穷富的标志。五分钱一斤的莲花白——高村人叫包包白,买回来,切成四瓣,等刀口的水分收干,码进瓮里,熬一锅大料调和水,晾凉倒入瓮里,一周以后,就可以取食。腌包包白是待客菜,偶尔才会吃到,和浆水菜的长纤维粗淡比起来,包包白的口感细腻爽脆许多。那时候,芦村河滩有许多人家种菜,秋天里,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大捆的芹菜拉到龙高的集上卖,老品种芹菜茎细长而紧实,买一捆十几斤回去,叶子和根做了菜疙瘩,茎切成寸许长短,一层层撒上盐,做咸的发苦的腌芹菜。腌芹菜和腌萝卜一样,也是隔天才能吃到。
和众多西北人一样,高村人的主食以面食为主,菜很少,而肉在大部分家庭,只有过年时候才可以吃到。平时的餐盘里三样调味品,辣子、盐、醋。而很多时候,只有盐。一家人围着一个方盘,方盘里只有一碟咸盐。手里的粗瓷碗里是汤面,调上盐,日子也就有滋有味了。
待客的茶饭里,油饼的地位至高无上。在八九十年代,只有孩子订婚的特殊日子,才可以炸油饼,其余时候,菜油都是能不吃尽量不吃。在没有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生产队油菜籽收获了以后,安排青壮年几人拉上菜籽,去旬邑县的油坊榨油。油榨回来,放在队长家里,先不着忙分,而是在队长家的大案上和面炸油饼。油锅支起来的时候,队长家的梢门从里面就关死了,任谁叫,都不会开。能去队长家参加炸油饼的,都是生产队里头脸男女,瓷锤二楞只有坐在家里流口水,骂队长,咒天怨地。油烧热了,满胡同里的鼻涕娃娃都挤在队长家的梢门上,气力大的孩子占着门缝闻,其余孩子巴结着,也可以轮流着闻到油饼香。
队长家的老小和那些头脸男女扇起抡圆饱吃一顿油饼,擦了嘴,开了门,安顿后晌分菜油呀!家家兴奋着,拿了油葫芦油罐罐围在队长家门口,按人口和工分不同,分到一斤或者二斤菜油,一年的煎炒烹炸,就在这一斤二斤油里了。碰巧油饼没有吃完,也分了一个两个,一家人回去掰了分开吃。
“晋杂八号”大面积种植,家家都吃高粱面。黑硬的馒头,没有劲道的饸饹。有一种面条,叫金裹银,名气大。高粱面粘性稍大,玉米面没有粘性,用和好的高粱面包着和好的玉米面,擀出来厚厚的面条,切成四棱长条。手艺不好的婆娘,擀出来的金裹银入锅见水,就散了架,高粱面断了节节,玉米面成了糊糊。
衡量过门妇人手艺的,是煎汤面。汤是油里呛了辣面子炒了豆腐片的汤,面是搭了碱的硬面。老早和好麯在瓦盆里,苫上浸过冰水的笼布,过了一个时辰,取出来案板上揉,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揉的光了,换了粗细擀面杖擀,面要擀的匀、薄、光。切面更是手艺,细长面讲究一气切到头,气匀心静眼亮。
高村人用麦面、玉米面、高粱面、糜子面做馍。八十年代以前,麦面是传说,不会经常见到,讲究人家吃玉米面多一些,玉米面含糖高,发酵后做成的馍类似于现在的发糕,只是纯玉米面口感要粗砺许多。高粱面只能做成四方馍,高村人把“晋杂”戏称“劲大”,产量高,吃了扛饿,只不过消化比较困难,那时候多有便秘的人,都是高粱吃多了。糜子面黏,做的馍手感像学生用的橡皮,叫杠子馍,吃起来口感怪异。和玉米面一样,糜子面也含糖多,吃多了泛酸水。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重要日子。高村人在这一天,都要烙麦面饼子,半寸薄厚,五寸方圆,十个饼子烙好,分两摞贡给灶王爷一家人享用,三炷香后,撤下来孩子们抢着分食。正月初一早上起来,除了祭奠灶爷以外,家里的门神、井神、仓神等诸路神祗都要敬到,蒸的馍有个专用名字,叫“贡”,是平日里两个馍的分量,面揉成长方上圆,用蘸了菜油的刀切出一个“工”型,或许就是“工”“贡”同音罢。给各路神仙插了香,旁边供上三个“贡”,请神仙们享用 烟火。元宵节的夜晚,灶、门、井、仓各路神仙享用的是花馍,有鸡牛羊猪等形状。
头镰苜蓿长到一揸高,崖背上、墙院旁、野地里的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梨花开的晚,也娇俏,眉目清楚,却是见不了风雨,一场雨一场风,就让玉颜不再,梦一般迤逦遍地。高村的桃少,多是拇指大的酸桃,春里开一树没有细节的红粉,叶子很快就绿了,枝枝杈杈被太阳晒出来一泡一泡蜜色的树胶,积的多了,就沿着树身子流下来。繁密的桃叶里,青而毛的桃引不起过多的关心。高村有许多高大的杏树,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树,凌空高举的枝干上,都是一簇簇粉白的花,蜂来蝶往,蹁跹不绝。
相对于一树繁密的花,高村的孩子们更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