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问昔酒,再读铸剑

去年12月,一页找到我,提议以对谈方式做一篇铸剑的推文,我回想这本只在朋友家读过一遍的绘本(也许),内心感到十分在意,因为还记得阅读前半程的惊心,倒是后半程松了口气。某种意义上,昔酒的铸剑很接近我心目中的理想漫画。

图:一页出品的铸剑,出版方将其定义为图像诗

因此虽然拖了半年多,估计一页都快忘了,我却一直惦记着,与其说是推广,不如说是借这个机会研究一番。一共看了三遍,感受以第三遍 ,大概是因为最近也刚画过鲁迅,更多从作者的角度切入,因此体会更多。提问也主要围绕着创作,不知是否读者关心的问题。

声明:异常漫画的所有推广均免费

PARTA:七问昔酒

1,请问昔酒老师,铸剑大约画了多久?

昔酒:设定和草稿大概画了4个月,因为文章是现成的,所以前期准备的时间比较短。正稿画了九个月。

图:草图与正稿

2,除了正稿之外,有没有产生废稿,或者虽然自己喜欢,但不得不舍弃的画稿?

昔酒:因为我的习惯是草稿阶段先确定所有要画的东西以节约时间,所以几乎没有产生废稿。反倒有本来没设计,但是 多画的稿子,比如最终的成稿在眉间尺走出城外吃馒头充饥和黑色人出现,说“走吧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这两页之间增加了几格过渡。这么做最初是出于装帧的原因,为了维持拉页的位置,必须在84页(拉页的位置)之前增加两页内容,思考后就在吃馒头和黑衣人之间增添了过渡,为黑色人的出场烘托了一些气氛,效果也比之前更好一些。

图:增加的两页

3,除注释黑白插图之外的正篇铸剑,分成了四个章节。画之前,你最期待哪个章节,或者全篇里的哪一幕?画完以后,你自己比较偏爱哪个章节,或者哪一幕的表现?

昔酒:画之前感觉最期待第三章的三头大战。画完之后倒是觉得最喜欢 章,眉间尺挖出剑的时候被书页的白色反光刺到的那一页。

4,全书前半段几乎都是由眉间尺的感官出发,包括他的所知,所感,所思,所想,这其中有几次多格表现眉间尺纷乱的意识,甚至脱离了原文,实际是绘者的发挥,昔酒老师是否愿意讲解一下,眉间尺在离家之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想的是什么呢?

昔酒:这里画了多种念想:母亲的确曾经如她的讲述一般卖出过许多铸剑的工具;想起幼年时曾经在地板之中拾取过纯青透明的铁砾(这两者都是在对母亲所说的事情在记忆里证实,在心中反复证实,便是犹豫的体现);想起母亲的白发以及她的失落,还有之前杀掉的那只老鼠,本应该在 章就见到它的惨状,但我感觉放在这儿回想也许更合适; 是模模糊糊地设想自己如何复仇,剑未能落下,只看见一片虚暗。

5,就场景来说, 章对眉间尺的住处描绘非常详细,第二章对命运之树下描绘非常详细,而眉间尺离家的旅途却用了比较小的画幅匆匆带过,昔酒老师是否也有过想详细描绘途中风景(比如变幻之晨露)的冲动?而王城市井更是充斥着人,几乎不见实景。

实际上现在的处理会给我一种充分代入眉间尺的感受,因此在他看重的地方也看重,在他不经心的地方也不经心,不知昔酒老师是否在一些可以表现场景的地方,刻意不去表现,是否有着这样的逻辑呢?

昔酒:从出门开始,一直强调的人的动作和行为,较少画建筑风景。进城那段我还蛮喜欢的啊,从天微亮的早晨,林子里只有动物,渐渐开始有了早起的村民,之后赶上许多人一起进城,这对我来说就是变幻莫测的晨露。

昔酒:也会的,很难面面俱到。

6,三头互噬的部分,画面比较节制,甚至以抽象来描绘,请问昔酒老师,这有没有基于出版尺度的考量?

昔酒:那倒没有,只是三个头撕咬画得特别具象感觉挺不好看的,而且鲜血淋漓也不见得就会很震撼。

7,据说全书的所有阅读节奏,都是由昔酒老师安排,包括图画的大小,顺序,色调的变化,文字的大小,排列方式,等等。成书之后有没有遗憾之处,或者哪个部分忽然想到的更好的处理?

昔酒:没有什么遗憾!而且画完的书我就不再会去想它。感谢一页能够出版它~

PARTB:再读铸剑

关于理想漫画

一直以来我们所见大约是两种漫画,日漫欧漫,这当然只是粗糙的划分,大致区别就是,日漫分镜带来的体验感极为细腻,而欧漫(包括美漫)则更讲究视觉呈现,以及形式实验。前一种对个人创作来说负累过重,信息量太少,而且往往表现力不足,后一种的节奏变化往往不如前者细腻,也不那么强调体验感。

如果将图画和文字结合起来,文字更多承担叙事功能,图画形成一种发散,提供沉浸和回味,作者完全掌控节奏,与文字错开轻重,自由选择在哪里快,在哪里慢,在哪里轻轻带过,在哪里用力一击,每一分力都用在刀刃上,是否能达成一种理想的漫画。我觉得铸剑是相当珍贵的样本,似乎是提供了一种一直在我脑内盘旋,却并未实践,此前也几乎没见过的阅读体验,或许可以被定义为插画或绘本,但我个人更愿意称之为漫画。

我写过这样一篇,点击阅读:漫画是什么,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把昔酒的铸剑视为漫画。意识以碎片化的方式陈列于我们大脑中,这个形态本身就很像漫画。由于鲁迅的文字是一条牢固的线索,令昔酒得以全神贯注于各种碎片意识的组合、流动、呈现之中,在快的地方毫不粘滞,在慢的地方仿佛停顿,比如中间那个折页,眉间尺自刎的瞬间,翻开折页,时间仿佛停顿,种种意识碎片涌上心头,这未必是漫画技法,而是从意识的角度出发,自然就像漫画。文字承担叙事之后,画格和画格的并置和对应,在一页和一页之间,显现出了一种超然于漫画分镜的自由。

我最在意的一些问题,都问过昔酒了,比如没有废稿,这是技艺和直觉所致,意外增加的两页则令节奏更出色。比如画之前最期待三头互噬,画完更喜欢 章铺垫时剑出鞘的一幕,我想这是因为前两章蓄势待发太出色了,到第三章怎么爆发,都会稍逊一筹。比如侧重不同,作者在每一段展开新意图的用心,确实是有意为之,不是混沌于直觉中,而是处于强力控制之下的创作。

图: 章 页

图:第二页,小屋之夜

章几乎都好,开篇场景,具象与抽象的对照,左侧小屋之夜的体验极为入世,右侧则是具象中隐藏的抽象,宏观或微观的秩序与混乱,与小小眉间尺的内心产生某种不安的共鸣,是他脱离这小屋之夜的人之本质,也是他即将被卷入命运的前兆。

图:瓮中鼠

瓮中鼠的一组画格并置,将读者引入眉间尺的主观意识,老鼠的鼻头和人的鼻头,以及观察中更多的不可名状,专注又发散,呈现出异样的焦躁,这样的表现是局限于普通漫画分镜很难做到的。眉间尺初次露出茫然的面目很妙,死鼠挪到章尾的一夜所想很妙,剑的青光以及后续一粒发着青光的铁屑很妙,将父亲的死处理成侍卫埋尸的侧写很妙,磷火初现很妙。

图: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仿佛木头质地的手臂处理得很妙,不是有力量和坚硬,而是某种内在勉强着自己而致的硬化,又有一种血肉不幸变得粗糙,却依然不能消除脆弱的感觉。章尾大风起兮,草簇成团,鸦雀满天,很妙。

图: 章 一页,眉间尺十六岁了

个人 有些遗憾的可能是母亲的面目处理,似乎有些具体,如果更模糊一些呢,因为 章代入眉间尺的感受相当强烈,却无法将这个母亲视为自己的母亲。如果将之旁置为角色,神色似乎又少了点意味,开始的平和和后来的垂泪(在第二章),和鲁迅笔下那个命运驱动者似乎不同,那个驱动者冷酷到无需留恋,也替眉间尺做出了世间一切都无需留恋的裁决。这样一个角色或者可以更模糊,或者可以更用力,现在似乎夹在中间了。

图:原作中没有的垂泪

第二章也几乎都喜欢,除了垂泪之外,开门离开的背影是很好的,匆忙到只有一个对页的旅途,天色渐明也很妙,只是我同时又有一种冲动,如果描绘很近很大的树木和叶片上的露珠呢?但也许是不对的,那是出门旅行的欣喜,而此时的眉间尺,心事重重,绝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现在眉间尺要从自我的小屋,进入他人的世界了,因此实际上市井人头攒动的跨页,我也是非常喜欢的,或许稍稍绘本了一些,人物面目不够俗厌,但萎靡的精神气是就位的,如果更勃鲁盖尔一些不知会怎么样。

图:王城市井

此时眉间尺当然是没兴趣观光王城的,因此心中眼中只有他报仇的障碍,和那么多与他一样是人,提示着报仇其实是要杀死一个人的人们,人们本身,和人们的人之意味,都成为他报仇的障碍,如果老鼠都可以被视为人,人就更加必须被视为人了,这该如何复仇呢。昔酒将画的重心转移到这里也是很妙的。

图:皇帝巡游

庶民市集的*土地和皇帝巡游的贵气,土*和金*不分彼此,只是皇帝的队列被处理成了画上一般飘飘欲仙的人物,俗世烟火和不食烟火融合在一起,很妙。眉间尺彷徨坐在夕阳西下夜色渐沉的林间,鸦雀归巢,贩夫走卒们回家,他却是 无处可去,很妙。夜景精彩,黑色人的两次出场都不错,侧脸和背面的描绘都很好,正面的两张似乎弱一些。

挥刀自刎的处理很妙,前头已经说过了,还有王仿佛看见他的一瞥,以及次页黑色人的吻。磷火和狼目仿佛篝火燃烧时扬起来的火星,有时又像流动的风纹,很妙。

第三章和第四章,王的宫殿仍然是没有建筑之边界感的,以人为主,眉间尺成为汤中头的几页都很好,睁开一只眼的跨页相当震撼,字的布局也精彩,接着的一张,旋转的水柱好像倒扣的果冻,很好。在汤中漂流歌唱,唇红齿白的眉间尺,那种不明诱惑表现得相当出色,到王与他接近,仿佛刚泡完澡蒸过桑拿一样,汗液在红扑扑的脸上渗出,这一幕的诡异应在全书 ,但似乎又略有不足,此后好像就弱了下去,宴之敖者的两次斩杀似乎可以更好,包括三头互噬的一幕,在那么强的铺垫之后,虽然也画得不错,但就会感觉分量似乎还不足,抽象处理则见仁见智。

图:汤中歌

图:汤中头

图:汤中对峙(其余请买书看)

基本上第三章和第四章更多让位于文字,画的力度有所削弱,节奏也较为平淡,大量画幅让给了水纹和三原色,这很大胆,能看出每张的意图不同,但多少还是会有雷同感。厨房里的各种铁丝勺子,在清水中呈现静态,被折射弯曲,如酣战的平息,也是一处巧思,但有儿童绘本的感觉。髅中髅似乎能感觉到作者的不耐,结尾处另一番市井大场景,木然与欢脱,但限于构图,力度也削弱了。四章之外注释的黑白插图则相当轻快,甚至多了宴之敖者与眉间尺的头颅相伴夜谈的温馨一幕,很有趣。

本书之外,还想多说几句铸剑。

鲁迅的铸剑原有一个底本,异常漫画组织的中德漫画pk中,曾有一位德国漫画家选择过铸剑的原底本三王墓,和昔酒这篇对比,不说云泥之别吧,也是高下立判,尤其是作者意识的层面差距太遥远了。三王墓,又称眉间尺,源于搜神记,一直是中国故事中相当诡异的一个,经过鲁迅的改写,就更加诡异了,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你我是眉间尺,该怎么做?王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复仇的路途接近于不可实现。

残雪对鲁迅铸剑的评论最为精妙,她说:

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

残雪认为,眉间尺的复仇是一种艺术的复仇,有兴趣可以找全文来读一读,对理解铸剑有很大帮助。此外的发想是,眉间尺不可能的复仇,是如何在黑色人帮助下实现的, 出路竟是斩下自己的头颅,向自身复仇,这太有趣了不是吗,复仇这样一个极度外化的事,竟然变成了完全内化的事,由内抵达了外,就像一个克莱因瓶,这是故事非常微妙之处。

近期我也画了鲁迅,恰好有缘和昔酒老师铸剑中的一个跨页,一同在广州鲁迅纪念馆展出。原本我这组画因为尺度问题没通过,但最终被决定以缩小尺幅的方式展出。线上链接:我画鲁迅

《祝福》之 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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