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生产队大呼隆生产劳动的年代，农村家家户户烧柴锅，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村庄屋顶上的烟囱。清晨，那屋顶上的一缕缕炊烟，如一条条白龙在遨游，宛如蓬莱仙境。*昏，那屋顶上炊烟袅袅如纱似带，氤氲着整个村庄。顿时，家家户户厨房的灶台上骤然响起锅瓢碗盏交响曲，迎来的是菜饭飘香，令人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味蕾涌动垂涎欲滴。农谚云：有钱难买烟熏土。锅灶长年累月烧菜做饭烟熏火燎，含有丰富的磷钾元素，是种庄稼和蔬菜的有机肥料。一堂灶土交给生产队，记农户一个工分值。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民种田缺少肥料，提倡一两年换一次灶，将拆灶的渣土还田作为种庄稼的基肥。俗话说，木匠进门三天烧，砖匠进门三天挑。有一年，我们家请砖匠修灶，头天我与父亲动手拆掉旧锅灶，将渣土搬出去，把厨房墙壁地面彻底地打扫一遍。那烟囱里扬尘灰又黑又脏纷纷扬扬，把人呛得喘不过起来，我浑身沾满灰尘像灰老鼠一样。接着我揣好刀口泥，割了一篮子稻草筋，一切准备就绪，等待翌日砖匠上门修灶。吃过早饭，老砖匠开始动手修灶，我打下手，拎泥桶，递土墼，挑进搬出，忙得不亦乐乎！他先瞅瞅屋面上烟囱出口的位置，再瞧瞧地形，然后爬上梯子在屋面烟囱出口处，悬挂一线吊砣垂直于地面。老砖匠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是修方形的锅灶，还是修椭圆形的锅灶。方形锅灶占地面积较大，椭圆形锅灶占地面积较小，我们家厨房面积小适合修椭圆形锅灶。只见老砖匠坐在原锅灶洞的小凳子上，将双腿伸直从左往右像圆规一样在地面上划了一道弧线。他在原锅脚的地面上依次倒扣大锅小锅，大小井罐，初步定位锅与锅之间的距离，锅与井罐之间的距离。老砖匠用一把尖铲子，沿着锅与井罐的沿口划印子，再在锅与井罐的外围划一道弧线，这道弧形与用双腿划的弧线似乎对称平行。拎掉锅和井罐，依稀可见地面上椭圆形的中间，大圆圈连着小圆圈，一张锅台的三视图脱“印”而出。锅脚的方位定位后，老砖匠用土墼沿着弧线搭锅脚，土墼码三到四层高时，叫我填新鲜的锅心土，人站在上面用脚踩实，用铁锹压平，这椭圆形的平台即是锅脚。在锅脚的平面上，老砖匠再倒扣大小锅，大小井罐，确定锅与锅之间的位置，锅与井罐之间的位置。老砖匠将土墼粘上刀口泥，沿着椭圆形的外围竖着砌锅厢，灶洞门两侧和正面留夹旮笼，一圈围过来拎掉锅与井罐。他将土墼切成梯形或三角形，蘸上刀口泥上底朝外，在竖着砌的土墼上面砌椭圆形的台面。台面砌好后，老砖匠将铁锅倒扣在台面上，用尖铲子沿着锅沿划一圈，拎掉铁锅用砖刀内切成圆形。先在锅厢内壁上一层草筋泥，接着按上铁锅，稍干盖上锅盖用力抻一抻防止锅沿失圆， 将平水尺放在锅沿上校正水平线。在锅与锅的隔层中间按上大小井罐，锅灶的雏形初现。那屋面烟囱出口悬挂一线吊砣是干什么的呢，那是砌牌坊与烟囱垂直地面的水平线。老砖匠说：“锅灶修得好看不好看，取决于牌坊像不像。牌坊是锅灶一面的招牌，既不能砌得臃肿，又不能砌得瘦小，要与锅台协调匀称，方显端庄大方。”砌牌坊并非是一件容易之事，小土墼只有两公分厚，要砌一米多高空心的牌坊需要一定的功夫。老砖匠用小土墼粘刀口泥从锅灶的出烟口，小心翼翼一层又一层纵横交错砌牌坊，中间形成空心的弧形烟厢。他手艺精湛心灵手巧，在牌坊的正面用小土墼凹进去，用两块小瓦夹成“人”字按在上头，砌成两层的灶神庙。 道牌坊砌到一定的高度，两端对称收缩五寸左右，再砌二道牌坊。牌坊砌好后，老砖匠着手安装烟囱，用竹片夹住一节节*泥烟囱，用铁丝捆好形成一体，垂直对接在牌坊出口伸出屋面。烟囱安装后，老砖匠松了一口气，在小憩时讲了一个小笑话。有一户人家请砖匠修灶，这位老砖匠爱好晚餐喝点小酒回家。他看见东家厨房墙壁子上挂着好几条大咸鱼，中午没见桌子上有干鱼菜碗，心想可能上午太忙没有时间烧，按常规晚餐应该烹一碗干鱼喝杯小酒吧！可是，这家主妇待手艺人特别刻薄，晚餐仍然未见干鱼，这让老砖匠感到非常扫兴，只喝了几杯小寡酒。他临走时趁着东家不注意，拿块小土墼悄悄塞进牌坊里。第二天中午，东家生火做饭，烟囱不出烟往外直冒，像萩獾子出洞一样，满厨房都是浓烟滚滚。一家人熏得泪水汪汪，咳得屁滚尿滴呢！听完这个小笑话让人忍俊不禁，我笑地说：“这往牌坊里塞小土墼堵烟，就是你干的好事吧！”他笑眯眯地说：“我那会干这种缺德的事呢？”泥巴既是砖匠砌土墼的黏合剂，又能抹平土墼接头地方的缝隙。牌坊砌好后，老砖匠吩咐我多放些草筋揣匀草筋泥。我向泥巴里撒草筋，泼洒一点水用钉耙揣好草筋泥。老砖匠左手拿泥托板，右手握泥踏子，用黏稠的草筋泥对锅灶的主体，从下而上地泥一遍，形成粗糙的一体表面。草筋泥上好后，他重新校正井罐的位置，用泥巴裹稻草牢牢黏住。整体出白，就是在锅灶粗糙的表面上，上一次石灰泥。我将浸泡的纸壳溶液倒进石灰里，掺适量的咸萝卜水搅拌成黏稠的石灰泥。锅灶的台面是放瓢碗盏勺的地方，泥路须均匀厚实。老砖匠趁石灰泥未干用泥踏磨压反复收光，使表面平整如镜毫无瑕疵。台面上好石灰泥，老砖匠叫我生火试烧一下，让他好观察锅沿与井罐接头是否冒烟，烟是否从烟囱出，吊火的距离是否合适，发现问题立即纠正。老砖匠一会儿蹲在锅灶口观察烟囱出烟，一会儿看看台面石灰泥是否有裂纹，趁泥路未干弥补不到位的地方。忙碌一天的老砖匠似乎放慢了手脚，忽而点燃一支香烟叼在嘴唇上猛吸一口，忽而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喝上几口，忽而上瞅瞅牌坊下打量锅脚，仿佛在自我欣赏他的杰作呢！偶尔，他找些乡下热门话题，侃侃而叙周边发生的一些新鲜事。老砖匠不愧为是吃手艺饭的人，见多识广，特别健谈一个话茬接着一个话茬，那些鲜为人知的耳闻让我捧腹大笑。我见老砖匠性格开朗，善于言谈，随口搭讪道：“老师傅，为什么有的砖匠修灶，烟不从烟囱里出而跑出来呢？”老砖匠边干活，边指着灶洞门说：“你瞧，烟囱不出烟，烟跑出来了，主要取决于封灶洞的这块小土墼。封高了烟就不从烟囱里出往外冒，高度必须恰如其分。”我又问：“为什么有的砖匠修灶锅快，有的修灶锅钝呢？”老砖匠说：“锅快与锅钝的问题，那是取决于夹沿与吊火的问题。”接着我又好奇地问：“为什么砖匠不修灶洞门朝北的锅灶呢？”老砖匠说：“一种说法是 下来的规矩，金銮殿上*袍加身的皇帝坐北朝南君临天下。坐在灶洞口捣锅底的人，不也是坐北朝南吗，所以民间忌讳灶洞朝北，民不能欺君。另一种说法是灶洞门朝北，北风呼啸浪费柴火。”嗨，别小觑老砖匠目不识丁，他讲得头头是道，那些知识在书本上是学不到的呢！经过反复观察与揣摩，我觉得老砖匠讲的话确是经验之谈。锅沿接触台面的那块土墼要削成二分厚，泥路要薄一点，锅沿平行于台面，这样锅底接触火力面就越大，锅不仅快而且省柴火。吊火是指燃烧的火焰与锅脐的距离，高了着火力不够，低了柴火难以充分燃烧。吊火的距离适当，使氧气充分助燃，柴火在灶洞得以熊熊地燃烧，伴发隆隆的响声，火焰就猛烈，火力就旺，锅就自然快呀！一堂灶修下来，老砖匠成了泥猴子，浑身是泥水，爬上爬下累得筋疲力尽腰都直不起来。倏地，老砖匠免不了牢骚两句，能做草屋三间，不修土墼灶一堂。老砖匠动作娴熟手快脚快，夕阳西沉时一堂灶就基本大功告成，不需要挑灯夜战的啦！锅灶是用土墼和泥巴垒成的，表面潮湿必须烧几天或晾几天，让整体干燥才能起线。起线是砖匠修灶 一道收尾的工序，一般间隔四五天的时间，砖匠在别人家收工后，顺便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完成。寂静的夜晚，灯光摇曳，老砖匠左手持一根木尺，右手拿一支蘸着墨汁的毛笔，哼着民间小调，眼睛眯成一条线沿着牌坊的正面与两侧的轮廓画直线条。他在线条中间画回纹或双环的图案，灶神庙两旁起双线，在灶神庙两旁的上方和庙 上画蝴蝶须。我大惑不解地问：“在灶神庙 画蝴蝶须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民间传说是纪念鲁班的，因为鲁班是砖木匠的祖师爷，行有行规，所以在灶神庙 上画胡须以示纪念祖师爷呢！”家乡的老人特别敬畏灶神，在过年时在灶神庙两侧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做粑送灶神上天面奏玉皇大帝，除夕之夜摆上供品焚香放鞭接回灶神。在侧面长方形线框里写字，老砖匠说：“你是教书先生，那水星高照四个字由你来写吧！”那一方白色的牌坊瞬间华丽转身，轮廓清晰，美轮美奂。牌坊经过线条的勾勒，层层叠叠，有棱有角，方形叠折，层次感，立体感，呼之欲出。砖匠修灶经过，搭锅脚，砌锅厢，竖牌坊，刮糙（上草筋泥），出白（上石灰泥），上灶台面子，起线七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一定的规则，使锅灶的造型完美无缺。修灶是体力活，劳动强度大，起早摸晚，古往今来砖匠修一堂柴锅灶收双工资，也就是说一天收两天的工钱。农村的风俗习惯，新锅灶 次烧饭必须做一锅粑。母亲用细米粉熯一大锅粑，叫小弟弟们分送给左右的邻居。老祖母说：“新锅灶 顿烧必须做粑，一是祭灶神保平安，二是寓意往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吉祥如意呢！”小时候，只要村庄有一户人家修灶，家家户户的孩子就不愁没粑吃呢！柴锅煮岁月，瓢舀水长流。我家修灶先是请吴家楼庄老砖匠修灶，后来请周祠老砖匠修灶。这两位老砖匠修灶的手艺呱呱叫，是远近闻名的一代修灶工匠。民以食为先，一堂柴锅灶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承载着一个家庭几代人难忘的岁月。我远离用柴锅做饭的家乡已经25个春秋了，住在城里日复一日使用电气化炊具做饭，当然品尝不出来柴锅做饭的味道啰！人老思乡，鸟老眷林，这是自然界客观规律。我多么渴望回到家乡亲自下厨，用柴锅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找回儿时的感觉，品尝 烟火的味道。回得去的家乡，难寻昔日柴锅灶。几千年的柴锅灶一去不复返，传统的老手艺修灶在民间失传哪，仿佛走进了农耕社会的博物馆。踅进家乡，我见不到村庄屋顶上炊烟袅袅，闻不到厨房锅瓢碗盏交响曲，更闻不到柴锅烧锅巴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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