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依河而建,沿斜坡栉次鳞比的茅草屋不规则地掩映在一片绿柳翠梧中。四个生产队所种的地皆在河南岸,平日村民们劳作,都要经过村东南和西南方向的小石桥。河水从东边潍河方向流过来绕村庄成凸字型向北边的村庄流去,河水很深,没有好水性的人断不敢擅自凫水过河。
因此,两座小桥就形成了锁钥之势。若有人进出村庄不想经过小桥,要走极远的路,绕到邻村的过河之桥,再迂回到村子后面进村。
于是,夏收和秋收两季庄稼上场的最要紧的日子里,东桥和西桥各有人把守,负责对进村的每一个人搜身,我们称之谓“翻提篮”。
提篮就是草筐。不论你草筐里装了啥,不论是装的东西或浅或满,都要将草筐倒扣过来,清晰见底,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守桥搜身的人大多是村里游手好闲,平日里不受村民待见又无所事事的缺心眼的嘲巴,或者无赖。一年中就等夏收或秋收这短暂的日子里,过一段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风光日子。常常地,早晨岑寂的村庄,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桥头搜身人对疑似顺手拿生产队庄稼的嫌疑人怒吼声了。那吼声,故意高亢,充满了此时此刻舍我其谁的高傲。
大多数村民习惯了被先当贼看待然后倒扣草筐,或口袋外翻证明自己清白的例行的程序和早已麻木的日子,更不屑与搜身的无赖多费囗舌。因为,日子还得过下去,用不了几天,村庄就会归入平静。
挨饿的日子,我也会去偷。
家里人口多,粮食少,夏麦口粮分不到家,常常地家里粮食就断顿了。奶奶将一个长长的包袱缠在我的腰间,两头系紧,再将粗布褂子拉下来。这时节,守桥搜身人已经上岗,但出村,不会受到任何怀疑。我步履轻盈,目不斜视,向着村外远处的麦田大步走出。
已经淡出了守桥人的视线。田野里,风吹麦浪,熟麦的干热风已将麦子褪出了绿色,饱浆后渐已成熟的麦香弥漫在周围。我选择一蓬松暄软的土埂躺下,将身上的包袱展开,揽过一把麦子,把麦仁儿一把一把搓下来。麦芒尚未发硬,麦仁儿尚微柔软。就那么一把把地搓,只消一袋烟工夫,便是半包袱麦仁了。
我将包袱卷好,再缠在腰间,两头系紧,然后起身。
不可能也不敢循原路回去。我常去村东的芦苇荡摸苇莺儿蛋,知道哪里水深水浅。淌过芦苇荡浅浅的温热的水域,便是苇荡中间硬硬的泥堰,从泥堰另一段爬上坡,便是邻村们庄稼地,穿过去,就是村子的东头。
现在想,既然邻村的庄稼地与我的村庄接壤,为什么不去偷邻村的粮食呢?估计那时想的更多,即便被自己村的人发现,也会碍于情面放一码;若被外村人抓住,一定是有不一样或不可控的后果。
奶奶将包袱从我身上解下来,锅里添了水,先盖一层草帘锅盖,把带了皮的麦仁在盖帘上铺一层,再把另一盖帘覆在上面,大火猛烧,不一会,小土屋里新麦的香气弥漫开来。
奶奶把蒸熟的麦仁放在簸箕里,用手搓去皮,再簸一簸,一家几口人的透着鲜香的新麦饭就好了。
日子过的穷,小偷小摸似乎不是什么太丢人的事。特别瓜果梨枣,但凡这些能入嘴的东西,大概我都偷过,但吃食之外的东西是断然不敢偷的,那时虽不明白什么大的道理,但也知道这是底线,一旦养成了习惯,从小偷到大偷,便要走歧路了。
村东芦苇荡里的泥堰,挡住了潍河东来西去漫灌的水,只留一豁口,任凭河水日夜向西流淌。水出芦苇荡便是河水的深处,流水下来,便有了鱼虾逆流上游。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有许多人已经在村头乘凉。我拿了哥哥捕鱼的殻,招摇地从人群走过,还大声告诉别人下殻捕鱼虾去。可想而知,第二天一早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在芦苇荡里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哥哥的殻,还坐在邻村庄稼地的土坡上大哭了一场。
好像几个月后,我去同一生产队也算是好朋友二江家去玩耍,在他家猪圈小解时,抬头看到了我哥哥的殻。那殻的敞囗处,为了耐用,奶奶用我做裤子所剩的布条里外绷了好几层,就那天,我还穿着那条同样花色的裤子。
问二江,自然是百般辩解,拒不承认。
二江后来去了新疆,后来与一新疆维族一个叫什么古丽的女孩子结婚,再后来,听说偷马被判了刑。
已有三十年没见二江了。家乡自潍河东来的水已被后来新修的干渠截断,村前的河流已干涸,芦苇荡早已成了随季节耕种的农田。
想必,二江偷去的哥哥的渔殻,也早已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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